黑色回忆 苏金松 陵川
每提起校舍危房这个陈旧的话题,我就感到心悸。心悸是有来由的——它使我回忆起一件刻骨铭心的往事。
1975年6月21日,是我前半生中最灰色、最令人心碎的一天。
那时候,我在东方红中学担任初中21班班主任,代语文课。自己年青,工作有热情,有信心,挺有劲头。学生们见天和你在一起,像偎倚在身边的小鸟,活泼可爱,让人陶醉。
这年6月,天雨水特别多。天空连日被阴云锁着,涂上了铅,动辄就是一阵倾盆大雨,后转为淅淅淋淋的小雨。十多天的淫雨,把人们的心憋得沉闷闷的。
6月20日,雨住了,天晴了,漫天的乌云不知一下子跑到什么地方去了,天空格外地蓝,空气分外地爽,万物一碧如洗。我和孩子们喜呀、跳呀、唱呀,像从未见到过这样的艳阳天。
万万没有想到,一头灾难的魔鬼正偷偷向我们袭来。
6月21日,星期六。早晨,太阳从东方冉冉升起,大地像洒了一层金,我去学校辅导自习。同学们在抑扬顿挫地朗读着课文,明洁的窗外,沙燕在古插花楼花脊上叽叽喳喳鸣唱,我感觉生活是那样的美好。
吃过早饭,我又赶快到了学校。有一位学生早上未到校,我得了解他是怎么回事情。
离上课还有十几分钟时间,这位学生被我叫到了办公室。
我正和他谈话。突然,班上学生秦彪慌慌张张地跑到我跟前,结结巴巴地对我说:“老,老师,咱,咱的,教室,塌…!”
我的头像被谁打了一闷棍,懵了……又生怕听错了耳朵,瞪大眼睛问:“什么?!你再说一遍!”
“教室,你去看看,教室塌了!”秦彪语无伦次地说。
霎时,我的脑子像被捅开了的马蜂窝,乱糟糟的:怎么会塌的?早上还好好的呀!怎样塌了?压进学生没有?最怕的就是怕伤害学生!带着这一串疑问,我逃一样跑出办公室门。
一出门,我的眼直了,分明看见班上学生魏碧苗背着乔军平同学,嘴里呼哧呼哧急冲冲向校外走。乔军平一手搂着魏碧苗的脖子,一手搂着耷拉的头,殷红的血从头发中流出,像蚯蚓一般在腮帮蠕动,又一滴滴滴在魏碧苗的脖上……血使我想到了全班学生,眼里仿佛出现了许多孩子被埋在断垣残瓦间,有的不动了,有的还在呻吟,在他们身上、头上、手上涂满了鲜血……情况真是十万火急!我顾不得乔军平,吼着:“快去医院!”旋即一阵风朝教室跑去。
到了教室门前一看,我惊呆了——三大间教室的屋坡,有两间全被吞进屋肚里去了,塌下的茬口像切下的豆腐一般齐,窗上的玻璃七零八落,教室见着天,像张开的血盆大口,冒着冲天的黄灰,阳光在这里失了色。院子的学生乱成一团,有跑的,有叫的,有想办法抢救的,一律惊惶的神色……
正当大家不知所措的时候,李校长和十多位老师跑来了。李校长喊了一声:“快进教室!救人要紧!”——教室门被塌下的木石堵死,已进不去——他操起一根椽,呯呯几下把窗打了一个大洞,扒上去,率先跳进教室。接着,老师们也鱼贯钻进室内。我平时一个文弱书生,这时不知道从那来了那么大的蛮力,也奋身跃了进去。
教室里一片狼籍,木石瓦砾横七竖八把课桌、凳压了个严严实实,情景触目惊心,使人心里阵阵发怵。李校长大声说:“快!把椽、檩扔出教室,慢慢翻下边,发现有学生……”显然,他说不下去了。
没等李校长说完,大家就动手了,有的扑通扑通向外撂椽,喊着:“外边学生走开!”有的用手挖着瓦砾、笆条和灰土。每个人心里急于想发现什么,又怕看到什么。空气在这里凝冻了,时间在这里停住了,人人头上冒着汗。小陈老师的手被钉子扎破了,血模糊一片;李校长的脸被什么划了一条血道道;和老师的衣服被撕开了个大口子;我的脚在犬牙交错的木头狠狠地崴了一下,钻心的疼,却顾不上理会……这时,我多么怕见到废墟中有一点血,又多么怕见到砸烂的木石中有一衣角……一个多小时的翻腾一瞬间过去了,我们找遍了教室,没有发现学生被压在下边。大家深深地吁了一口气,我却怀有极其复杂的心情。李校长这时候说:“老师们可以撤出教室!”
隐患还不能完全被排除。
李校长跳到院里,朝着许多学生大声喊:“21班学生马上集合!”我附和着:“快点!”并把我的学生用力推进队伍里。就像是连排战士整队,学生很快站成了两纵行。
“班长呢?”李校长问。
“到。”赵刘玉站了出来。
“给我马上查人!”李校长命令着。
“是!——李小平。”“到。”“程丽丽。”“到。”
……
我的心提到了嗓子上。
“报告校长,全班54名学生,除魏碧苗和乔军平去了医院,其余都在。”赵刘玉肯定地说。
这个结论无疑给思想极度混乱的师生们打了一针镇静剂,大家欢呀、跳呀,真要谢天谢地了!
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,喉咙、鼻子里酸酸的直想哭。这时,一向很严厉的李校长温柔地对大家说:“请不要惊慌!这件事有惊无险,没有酿成大的事故。各回各岗位吧!”师生们慢慢散走了。
接着,李校长和我,还有几位老师,先查看了教室确实没有什么险情后,去看望了乔军平同学。乔军平在医院已包扎好,属外伤,问题不大。从他的口里,我们得知了这场事故发生的全过程:
魏碧苗是班上的卫生委员,他掌管着教室门上的钥匙,每次到校都很早。这天早上放学时,他有点事怕迟到,把钥匙交给了班长赵刘玉。赵刘玉却是个满不在乎的孩子,上午,直到魏碧苗到校,他才来到。教室门口已有三、四十位学生等着。乔军平同学嘴里叨咕着从赵刘玉手里拿过钥匙,去开了门,刹那间,他看见教室空中烟尘弥漫,还听见上空嘠察嘎察响动。他叫声“不好”,脚就往外退,刚出门,只听“轰隆”一声,屋坡则塌了下来。他觉得头上猛疼了一下,血就顺颊流了下来——原来是被房上掉下的瓦片砸伤的。一时间,同学们乱喊着:“塌房了!快来人那!”情况紧急极了……
事情就这么巧!我们口里都不禁抽了口冷气。今天,如果不是赵刘玉迟到,那将出现十分严重的后果!
下午,李校长及校领导同我查看了事故现场。这是一座六十年代建成的教室,房间架特别大,进深七米,每间长四米。我们仔细看这些木料,有许多椽、檩都被摔成了两三截,碴口却是新的,说明问题没有出在椽、檩上。地上直挺挺地躺着一根大梁,粗粗的,未断,看两端,有一头腐烂——祸根就在这里。梁朽了,下雨多,房坡重量加大,哪有不塌之理?无怪乎造成这么大的事故!
我的心在流血,全校师生心也在流血!
那天晚上,我深度失眠了,辗转反侧在想:恨自己,为什么不能及早发现险情?更后怕,如果事故发生在上课时,那该是什么结局呀?!也许,我在这个世界上已消失。无论生与死,生活将对我毫无意义,因为伴随有许多花朵凋零,生成冤魂!白天,曾有人向我庆幸:这是不幸中的万幸。还说“屋塌不压主”“大难不死,必有后福”,但我激动不起来,自己认为,这实在是一个侥幸!
这件事距今已42个年头了。我每想起来,事故就像在昨天发生的一样,它对我思想打击太大了!它告诉人们:居安思危,福兮祸所伏,安全是人们生活中第一重要的。安全工作应列入学校工作的重要议事议程,一刻也不能放松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