枫叶正红 苏金松
来源: 时间:2017-03-09 11:17:22 浏览:

枫 叶 正 红

(小说) 苏金松

靠山庄村口小饭店主人梁老汉胃上得了不好的病,去年夏天动了手术,一冬还好。这病吃麦不吃秋,吃秋不吃麦,今年春天病犯大了,接着就是黄土埋人。

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,普通得再不能普通的人,一生只有五十三岁,没有什么大的业绩,也没有什么值钱的家产,还丢下一个未成家的儿子,不声不响就走了。不过,世上没有了他,就像大江中少了一滴水。

秋天,枫红柿熟季节。

一天,靠山庄外走来一位年龄不过二十岁,明眸皓齿的姑娘。她手拎一箱“特仑苏”,走到梁老汉门首,开口便亲切地叫道:“大爷在家吗?”,一腔河南口音。

屋里走出一位汉子,上下打量姑娘,奇怪地问:

“你,你是?——”

“俺是沁阳豫剧团的演员,去年秋天来过这里,屋里大爷可真是一位好人!”她手托门框,像是回到了自己的家。

汉子懵了:“你是不是走错门啦?谁是你大爷?”

“不会错,不会错。俺记得挺清楚,这就是大爷的家。”姑娘肯定地说。

“你说的大爷姓什么?”汉子问。

“姓梁,是,姓梁。”

“他是我爸爸——不过,今年春天去世了。”汉子好象明白了,戚戚地说。

“去世了?”姑娘吃了一惊,脸色都变了,“怎么会呢?——啊,他有没有照片?让俺认认。”

汉子把姑娘领到屋中,从抽屉里翻出一张老黄的照片。

姑娘两手接过照片,仔细端详着像片上慈祥面容,一大会儿颤抖抖的,摇摇头,却又喃喃说:

“是俺的好大爷!大爷怎么会去世呢……怎么会去世呢?多好的一个人呐!”

说着,姑娘坐在小凳子上嘤嘤地哭泣起来,泪水扑簌簌往下流,像断了线的珠子,自怨自艾:“大爷……俺来迟了……想来看看你……没想你会离开我!”

姑娘成了一个泪人儿。

汉子泪水跟着夺眶而出。

霎时,屋外惊来了一大堆好奇的人。山庄就是这样,一家烧糊饭,全村都来看。

人们望着这位远道而来的陌生姑娘:她抽泣着站起来将“特仑苏”放到桌子上,把梁老汉的照片贴贴胸口接着放到桌子中间,跪在地下,虔诚地磕了三个头,泪水又止不住向下流,像认错似地细声说:“大爷,俺来迟了,对不住你……俺永远不会忘记你……”说着,放声痛哭起来,像是失去了自己的亲人。

大家呆呆地站着,都是莫名其妙的目光。

汉子也哭着劝着姑娘说:“别哭了。我怎么不认识你?”

人群中走过一位老婶还有几位嫂子,她们拉住姑娘也同样劝着,问着,不约而同地想知道姑娘是梁老汉的哪方亲人。

姑娘止住了哭声。她望望大家,又看看梁老汉的像片说:“俺不是大爷的什么亲戚,但大爷却把俺看作是他的亲人。去年秋天,俺和大爷有过一次不寻常的交往。”

众人面面相觑。

姑娘告诉了大家一个逝去的故事:

俺是沁阳县豫剧团的演员。去年秋天,正是这个时节,俺团应红花掌村的邀请,来给他们唱丰收戏。

那时俺有病迟出发一天,等我乘车到你们县城又辗转来在这里,天已黄昏。一问,才知道此地离红花掌村还远呢。俺人生地不熟的,心里犯了难。忽然,俺看见这屋窗口有一缕灯光,于是跌跌撞撞过来叫了门。出来的就是照片上这位大爷,他热情地把俺迎到屋内,问从哪里来,是不是要吃点什么。俺这才想起自己一天了还未吃好顿饭,肚里咕噜噜直叫唤。俺说,随便点吧,还要赶路呢。大爷惊说,赶路?你还要去哪?俺说,红花掌村。他更奇怪说,红花掌村离这里还有七、八里,净是山道,有什么急事非连夜去不可?俺一听,哭了。一个人离开集体像离开亲人。于是,俺把自己的景况告诉了大爷。大爷听了,还一个劲劝俺住下。俺却执意要走。他见劝不下俺,想了想说,这样吧,我去送你。俺说,送我?这咋能?大爷笑着说,我保准安安全全送到你红花掌村。俺望着大爷忠厚老实的笑脸,想到前途莫测,竟不好意思默许了大爷的诚意。

俺吃过大爷给做的香美饺子汤,服下他给俺的药,才发现,饭店很小,唯一醒目的就是墙上贴着一张红纸写着“辛苦我一个,方便千万人”的条幅。

很快,大爷穿了一件破旧的大衣,拄了一根棍子,握了手电筒,说,走。一个毫不相干的老人竟会是这样!俺心里有了无限的籍慰。

路上,大爷告诉俺,他姓梁,还给俺讲了一大堆他的坎坷家事。俺随着一个套一个的光圈踏踏实实前进,“达,达,达”有节奏的棍子击地声,就像美妙的进行曲。路真难行,尽是羊肠小道,乱石堎嶒,身边大山突兀,风声树叶声鸦雀鸣叫声实在怕人。大爷总是招呼俺“小心点”,却不顾自己。就在过一个小山嘴时,只听“啊唷”一声叫,大爷跌进了路旁的小水沟里。俺心疼地跑下去,赶忙将他扶起来,问大爷跌伤哪里没有。他站起来向前走了几步。俺明明见他腿有点跛,他却说“不要紧”。

就这样,他一颠一跛照样前行。俺真心愧,全是为了俺,大爷才遭这份子罪呀!黑暗中,俺忽然看见大爷的身躯是那样的高大,仿佛一座塔似的。

深夜,我们到了红花掌村。俺唤醒了睡梦中的团长,把经历告诉了他。团长感激地紧紧握住梁大爷的手说,真麻烦你了,俺代表全团同志谢谢你!梁大爷这时候却象一个儿童腼腆地说,没什么,没什么,我们山里人都是这样。团长又说,大爷,今天就住在这里,明天看看戏,也是俺们的一点心意。

那一夜,俺虽然到了全体团员的身边,却久久不能入睡,迷迷糊糊中自己还是紧紧跟随着忠厚的老人在山道上前进。

第二天,俺身上的新鲜事儿传遍了全团,大家都来到问候梁大爷,像是亲人。

下午,俺上台演出。自己特别注意台下的梁大爷,他瘦削的脸显得慈祥,惬意的目光很专注。大爷肯定喜欢豫剧。俺演得更上劲了。

演出后,梁大爷决意要走。俺把他送到村口。分手时不知怎样感谢才好,忽然冒出一个思想,说,大爷,你要不嫌弃,俺拜你为干爹吧!他一听,像不应得到什么似的,连说,这不行,这不行!我希望你给山里人演好戏,就满足了!那时,俺眼中衔着泪说,俺一定记住你老人家的话,给人民演好戏。

那次,俺团演出的台口多,走时俺没赶上来看望大爷,这样一晃就是一年。俺一直没忘记大爷,今年秋天,恰逢俺团又来你们县演出,今天团里休息,俺是专程来看望大爷的。没想,大爷已离开了人世……

姑娘说着,泪流着。满屋的人静静地听着,眼都泪水模糊。时间好像停止了一般。

这时,一位大婶凑到姑娘身边,低声说:“姑娘,你是位有心人……其实,你和梁大爷交往的这件事我们听说了。那时,许多人还问过梁大爷。他只是笑笑说,不值一提。大家问也不为别的,是担心梁大爷的身体,他胃上有病,做了切除手术,送你时还不足三个月……”

“什么?大爷胃上有病,手术不足三个月?……”姑娘瞪大了眼睛。

她慢慢站起来,定睛看着窗外山上红红的枫叶和黄澄澄的秋柿,秋柿正熟,枫叶更傲。姑娘好像明白了许多。